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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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念亦安連忙起床，一個人來不及，破天荒叫了紫憐進來助她穿戴，還上了些胭脂，提了些氣色。
“家主，那胡人究竟是什麽人，值得你這般重視？”插好念亦安頭上的簪，紫憐忍不住問道。
念亦安在鏡中確認眉畫得妥當了，才回道：“若沒有他，或許就沒有現在的我。”
紫憐不解：“可家主之前不一直都在……那人府裏嗎？”
哪怕是念亦安最貼身的紫憐，平日裏念亦安也將她當妹妹，但她也從未知道念亦安那三年真的去了何處。
甚至因為深信她在沈府大病三年，這回念亦安莫名其妙病成這樣，紫憐也以為單純因她身子本就不好，或是之前落下了病根。
“季侯是什麽樣的人，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念亦安思維縝密地編造著理由，“他府上的訪客自然形形色色。”
“那胡人就是你在那時結識的？”紫憐好奇之心熊熊燃起，“他究竟是誰呀？是什麽厲害的胡商？還是哪個國王公貴族的仆從？”
想了想，紫憐睜大眼，“不會是那個很厲害的北屹王的侍從吧？”
念亦安站起身，開始朝堂屋趕去。
她回眸笑著看向紫憐：“一會兒見了，你便知道了。”
紫憐未曾料到她會回頭。
長廊下明媚的光落在念亦安略施粉黛的臉上，亮閃閃的眼與舒心微笑的唇點亮了整個侯府。
就連風吹到她的發間，都仿佛為了流連而慢了下來。
這樣的家主，有哪個男人會忘掉呢？
堂內，是那個久別的身影。
他坐得並不正，斜斜地靠在椅背，手上玩著大概是剛從街市裏隨意買來的小玩意。
“巴勒冬。”
念亦安站在門口，微微歪著頭，笑著喚他的名字。
巴勒冬手上的動作在聽見她聲音的一瞬停下。
他心猛然一顫，擡起頭來。
眼前的念亦安雖依然不喜裝扮，但素凈的衣裳包裹的身軀早已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眉間的堅毅毫不收斂地展露出來，站得筆直的身板再也不需要他來提醒。
“念，亦，安。”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將她的名字自自己口中吐出。
“是我。”念亦安對他嫣然一笑。
“我還活著，你看見了。”
他的雙腿不聽使喚，自顧自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向眼前這位闊別三年有餘的心上之人。
念亦安一直微笑著看他走過來，卻在他即將伸手觸碰上自己時後退一步，躬身行禮。
“亦安參見北屹王殿下。”
北屹王？眼前這位被自家家主迷得七葷八素地胡人，竟是北屹王？！
紫憐驚得盯著眼前之人，險些忘了跟著行禮。
不是，她以為能與自家家主相識這般久，還心心念念不願忘記的，頂多會是個浪蕩王子，怎麽竟會是……那名震天下的北屹之王本人？！
真的是北屹王嗎？北屹王怎會只身前往此處？上一回北屹王來京，她可是聽聞過那前呼後擁的巨大排場的，可他一個人，甚至還是走路來的侯府……他真的是北屹王？
會不會是自家家主當年做侍女時，被人騙了呀？
如今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能自己給家主先留意著了。
巴勒冬在念亦安後退的一瞬清醒過來。
哪怕他打聽到了念亦安如今的居所，一個人悄悄離開住所登門拜訪，在念亦安眼中，他不過是幫助她逃脫沈瑾逸的一個異邦交心好友而已。
他剛才竟想要去擁抱她。
多大的冒犯啊。
當年忍下來的事，怎麽現在反而控制不住了？
於是他生生止住腳步，回了個禮。
“你現在……過得怎麽樣？”巴勒冬問道。
念亦安引他入座，張開雙臂給他瞧了瞧身上的衣裳：“你都找到侯府了，還不知道我如今過得如何？”
巴勒冬擡起眼，看向念亦安的雙眸：“你還是很美。”
念亦安早已對這番誇獎習以為常。
她笑了笑，也坐下來：“無論過去的三年如何，我活著便是好消息了，你說是不是？”
“是。”巴勒冬的目光沒有辦法離開念亦安一瞬，仿佛貪婪地像要將過去的三年裏欠下的看個夠。
“我還能見到你，也是我最大的幸運。”
念亦安低頭避開他的目光，把他的茶盞朝他推得更近了些。
“你這回來，是為了何事？”
“你還是那麽喜歡直接選擇最重要的來問。”
巴勒冬說著，擡頭看了眼念亦安身後的紫憐。
紫憐見念亦安回頭對自己點點頭，便行了個禮退了下來。
待紫憐關上門，念亦安重新看向他：“若是什麽我不該聽的，我不聽便是。”
巴勒冬搖搖頭：“若我說是為了你，你信我嗎？”
念亦安先是一楞，便笑道：“到底是為了什麽？”
見她避開話題，巴勒冬眼中的光不禁都消了一半。
“幾個月前我聽聞夷靈動亂，便啟程過來。果不其然，在半路我便收到使者來信，請求合謀。”
他再次看向念亦安，“你知道，這種事情本不需要我親自過來的。”
巴勒冬沒有將事情說得明白，念亦安知道那些都不是自己該聽的。
他想讓她懂的，只有最後一句。
他本是北屹的王，派個使者過來，本就足夠。
“亦安，我真的很掛念你。”
巴勒冬身體前傾，眼睛裏流露的真誠與關切幾乎要淹沒掉她，“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探尋你的消息。我都想好了，如果你還活著，過得不如意，我就帶你回去，給你北屹最好的一切。我想把你痛苦的過去，都彌補回來。”
念亦安屏住呼吸，無措地朝一旁看去：“怪我，沒有在安穩下來後第一時間找到辦法，給你報平安。”
“當然不怪你！”巴勒冬立即道，“你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一定不容易。你沒有忘掉我，我就很開心了。”
念亦安低下頭，又輕推一下巴勒冬面前的茶盞：“快喝吧，都要涼了。走這麽遠來這兒，應該也渴了。”
巴勒冬見念亦安催，竟拿起茶盞，一口就悶完了所有的茶水。
放下茶盞，看見念亦安被自己這番行為逗出了些許笑意，不由得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亦安，我這次來，”他沈了沈氣，繼續道，“名義上也是為了跟他們談要求的。”
“你要談什麽要求？”念亦安直覺讓她身子有些繃緊。
“在跟他們談之前，我想先和你談談。”
他沈吟片刻，深吸一口氣，“你知道，要想聯合他國，代價總是不小的。”
“那你來找我，是要我來付這個代價嗎？”念亦安思索片刻，垂下眼來，“你想說的，是不是指和親？”
巴勒冬點點頭。
“但是……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念亦安很難願意離開這片好不容易站穩腳跟的土地。
她甚至還給父母建了衣冠冢、立了排位，還要沈瑾逸一家為他們修祠，也算作終於和父母重逢了。
而北屹，這個她從未去過的地方。哪怕貴為一國之後，也始終是異國他鄉，說著不一樣的語言，吃著不一樣的飯食，每日睜眼看見的景色也與現在大相徑庭。
巴勒冬說要把北屹最好的一切都給她。可北屹再好，終究不是家。
她便笑道：“你以前可說了，等我成親的時候，要做我娘家人。”
巴勒冬一驚，沒想到她竟連這也記著。
他倒也不繞彎子，直說道：“那時以為，永遠都沒機會娶到你。”
老天爺，她差點忘了，這是個當年敢直接對還是個侯府通房的她說喜歡的人。
他候了許久，沒見念亦安回答，便問道：“你回來之後，沈小侯爺來找過你嗎？”
“不要提他！”念亦安一聽見有人提到沈瑾逸，便不禁回想起幾日前在昭宛寺的事。
就算到現在，一想起自己竟在殺母仇人身邊低聲下氣了七年，她也無法接受。
“所以，他還是來找過你麻煩，對嗎？”
“何止是來找麻煩這麽簡單。”念亦安輕聲道，“我們不要提他，好嗎？”
“對不起，是我唐突了。”巴勒冬敲敲腦門，想了想，還是說道，“可是亦安，你得從過去走出來。”
“你看看你們這個京城，多少街坊的產業，都屬於他們沈家。難道你要每經過一個沈家的店鋪，便為他壞一次心情嗎？”
念亦安大大地吸一口氣，試圖將巴勒冬這句話帶來的沖擊壓下去。
她怎麽差點忘了，以前為沈瑾逸打理過過的他沈家的產業，好一些都在她府邸的不遠處。
這樣一想，她不禁皺起眉頭。
“你若沒有提起，我倒還沒想起來。”
“那我反而說對了。”巴勒冬道，“你們的傳說裏，鯀治水因用雍堵之法，九年無功，只有開九州、通九道，靠疏，才能治本。治水如此，治心病當然也相同。如果現在不把心病的所有成因都找出來，日後它還會再次浮現。”
“這麽大的一塊疤，我得等它慢慢好了。”念亦安無奈地笑笑，“幸好看上去，我的命還不至於在我治好心病前就沒了。”
“亦安，你有沒有想過，以前你不僅僅屬於沈家，你現在，同樣也不僅僅屬於這座城？”巴勒冬道，“你屬於整個世間。或者說，整個世間屬於你。”
念亦安被他的話吸引住。
她眨眨眼，腦子轉了轉：“你是想讓我離開這裏？”
“如果你難以承受圍繞在你身邊的事物帶來的痛苦，”巴勒冬身體前傾，真摯地看向她，“那就永遠地離開這裏。”
“也許你想說的其實是……”
念亦安長嘆一口氣，看向窗外，“離開他，對不對？”
巴勒冬不知道自己被這麽快拆穿，應該是何種心情。
他明明應該為這個小心思被她看穿而感到不好意思，可他又為念亦安依然是那個不喜拐彎抹角、能立刻點出要害的姑娘而欣喜。
“是。”他沒有否認，“我私心的確想要你徹底離開他，可客觀而言，這不失為一個解決心病的好法子。”
可是哪怕離開京城，也不該等同於隨著他前往北屹。
盡管只有離開了這片土地，沈家的影響才可能幾乎消失到不見。
可是她真的有必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嗎？
如今的她，自由之身、京中唯一女性封侯之人、父母名已正、殺親之仇勉強算作已報，加之朝中也算是君聖臣賢，她明明可以在走出心病之後，在這裏極為光彩地活下去。
——只要她能走出心病。
“我要再想想。”念亦安的聲音細小如耳語，“我才剛剛適應這樣的日子。”
“好，我等你。”巴勒冬的眼中散發出笑意，“就像當年，我會一直等你做出抉擇，直到我要去與他們商討相關事宜的那天。”
送走巴勒冬，念亦安站在門口，不斷思索著這件事。
巴勒冬走之前將他手上從鬧事裏買來的小玩具塞到念亦安手裏，說這玩意可以打發時間，還能緩解心頭的不安，看著其貌不揚，用處很大。
念亦安覺得他說得很對。
在她思索這件事時，手上的小玩意被她轉得呼呼直響，不停運動的手腕與指頭的確分走了部分焦慮出去。
“家主，那人果真是北屹王嗎？”輕輕走過來的紫憐悄悄問道，“北屹王，怎麽會一個人偷偷來我們府上呀？”
“我倒希望他不是。”念亦安不斷轉動著手上的玩具，卻慢慢地更加焦躁起來，甚至只能在屋內踱起了步，才能將心中澆了油的火宣洩一部分出來。
“那樣起碼，我對他的這番請求不會有這麽多的顧慮。”
“請求什麽？”
紫憐問後等了許久，見念亦安沒有回答，便知是自己眼下不該知道的事情。
家主總是把憂慮的事一個人吞肚子裏，消化完了，才當做故事講出來聽。
他若不是叱咤一方的北屹王，念亦安便能想法子讓他就住在京城裏，不必要說為了成親還得去其他的地方。
可他偏偏就是那個雄踞塞北的王。
成為他的妻子，註定要隨著他北上。
她對他，也沒有足夠的情意去支撐她適應那麽多陌生的事物。
*
沈瑾逸很多天下來，都沒怎麽睡過覺。
衛尉寺的人都說他這些日子忙得像是瘋了。他也不像以前那樣，總是溫和地與下屬打招呼或閑聊，幾乎一直沒露出過什麽笑容來，開口說出的話永遠只是正事。
連太子都勸，雖然夷靈之事極為重要，但如今計策已定，他也不再在樞密院任職，無論怎麽講也不是他的職責，會有其他官員來仔細謀劃。可沈瑾逸並未聽進去。
——何況，他忙的事，也的確並非僅僅與夷靈有關。
他好像想把所有的事都做到盡善盡美，檢查一遍又一遍，哪怕事實上第一次本就做得極好了。
有的消息靈活的，知道沈瑾逸母親放棄了一切榮華富貴、也離開了自己的獨子，在昭宛寺剃發為尼，便覺得是這事令沈瑾逸受了刺激，只能用公事麻痹自己。
“那這樣看起來，沈大人也蠻可憐啊。”私下交談的官員道，“聽聞季侯一直奉命在外守關，數年父子未曾相見，如今季侯夫人也出家去了，按佛家規矩，得當做沒這個兒子，也幾乎不會相見。”
“是啊。他之前大義滅親，鏟除楚家，妻也沒了，到現在也未再娶，”另一個官員連連嘆息，“看著光鮮，可實在孤獨啊！”
屋內窗下，沈瑾逸恰巧聽見了二人的閑言碎語，閉著眼揉了揉太陽穴。
實在是聒噪。
他隨意拿起一支筆，腕間發力，朝外一甩——
啪！
筆飛過二人之間，深深嵌入木柱中。
二人均是一驚，甚至不需要扭頭看，也知道是沈瑾逸聽見了他們的閑聊。
“沈大人贖罪！”二人人都沒瞧見，便朝筆飛來的方向行禮，在聽見沈瑾逸出聲前，一動也不敢動。
沈瑾逸翻過一頁書冊，沈聲道：“若閑來無事，不如早些歸家，或者來給我整理這些案牘。”
“沈大人說得對！拙荊還在家裏等著呢！”二人連忙找了理由，心下大舒一口氣，向沈瑾逸道了別，便逃也似的離開。
總歸是清凈了。
沈瑾逸腦子裏的混亂終於少了很多。
可他休息不了一點。
這麽多天，他依然無法相信自己的母親竟也摻和進了當年楚璽一眾捏造的貪腐大案中。
哪怕只是事後取巧，她手上總是還有人血的。
——他也無法相信，母親只是心血來潮，決定去勸念亦安之母陳秀吉自裁，從而免去念亦安被充入教坊之苦。
他更無法相信，自己剛剛察覺到的情愫，竟因如此荒謬之事被硬生生地掐住咽喉。
這種話本上才會出現的爛俗情節，竟會發生在他沈瑾逸身上。
他母親是他心中之人的殺母仇人？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存在？
沈瑾逸本以為自己沒有多喜愛她的。
可笑的是，感受這份情愫最為明顯之時，竟是在他意識到是自己母親教唆她母親自裁後的那一瞬間。
那一瞬間的刺痛，實在是太過於令人清醒。
或許在最初，他確實只是好奇這個在他身邊這麽久的女子怎會如此吸引人，但到了後來，哪怕他依然用著這個理由，也只是他不願承認，念亦安的一切，果真都那麽迷人。
她不只是曾經真摯誇過他玉佩好看的小女孩，不只是辦事利落又聽話的侍女，更不只是那個小有姿色還有利用價值的通房……她有血有肉，渾身都閃著光。
但也許他並不是在這個時候才迷上她的。
回想一下，母親從一開始就說過不願讓念亦安做他的貼身侍女，後來也多次想要將她調走，就連當年選通房，她也並不是很讚成讓念亦安成為最終人選……可是他想要，他就有辦法讓念亦安一直在他身邊，就像他想要的任何東西一樣。
當然，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物品。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情感。
時間到了，她會自己悄無聲息地走開。
一不小心又走神了。
沈瑾逸連忙回過神，將註意力全部集中回眼前的書冊上。
“世子。”
剛集中好精神，小廝便輕輕敲門，模樣有些猶豫，“北屹王那邊……有些消息，不知您是否要聽？”
沈瑾逸皺起眉：“不是說不要我管這事嗎？怎還在打聽他的消息給我？”
“呃……”小廝左右顧盼一番，走近到沈瑾逸身邊，再放低音量，“因為……因為這和……嗯……安靖侯有關。”
沈瑾逸眼皮一跳，手上的書冊落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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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亦安連忙起床，一個人來不及，破天荒叫了紫憐進來助她穿戴，還上了些胭脂，提了些氣色。
“家主，那胡人究竟是什麽人，值得你這般重視？”插好念亦安頭上的簪，紫憐忍不住問道。
念亦安在鏡中確認眉畫得妥當了，才回道：“若沒有他，或許就沒有現在的我。”
紫憐不解：“可家主之前不一直都在……那人府裏嗎？”
哪怕是念亦安最貼身的紫憐，平日裏念亦安也將她當妹妹，但她也從未知道念亦安那三年真的去了何處。
甚至因為深信她在沈府大病三年，這回念亦安莫名其妙病成這樣，紫憐也以為單純因她身子本就不好，或是之前落下了病根。
“季侯是什麽樣的人，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念亦安思維縝密地編造著理由，“他府上的訪客自然形形色色。”
“那胡人就是你在那時結識的？”紫憐好奇之心熊熊燃起，“他究竟是誰呀？是什麽厲害的胡商？還是哪個國王公貴族的仆從？”
想了想，紫憐睜大眼，“不會是那個很厲害的北屹王的侍從吧？”
念亦安站起身，開始朝堂屋趕去。
她回眸笑著看向紫憐：“一會兒見了，你便知道了。”
紫憐未曾料到她會回頭。
長廊下明媚的光落在念亦安略施粉黛的臉上，亮閃閃的眼與舒心微笑的唇點亮了整個侯府。
就連風吹到她的發間，都仿佛為了流連而慢了下來。
這樣的家主，有哪個男人會忘掉呢？
堂內，是那個久別的身影。
他坐得並不正，斜斜地靠在椅背，手上玩著大概是剛從街市裏隨意買來的小玩意。
“巴勒冬。”
念亦安站在門口，微微歪著頭，笑著喚他的名字。
巴勒冬手上的動作在聽見她聲音的一瞬停下。
他心猛然一顫，擡起頭來。
眼前的念亦安雖依然不喜裝扮，但素凈的衣裳包裹的身軀早已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眉間的堅毅毫不收斂地展露出來，站得筆直的身板再也不需要他來提醒。
“念，亦，安。”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將她的名字自自己口中吐出。
“是我。”念亦安對他嫣然一笑。
“我還活著，你看見了。”
他的雙腿不聽使喚，自顧自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向眼前這位闊別三年有餘的心上之人。
念亦安一直微笑著看他走過來，卻在他即將伸手觸碰上自己時後退一步，躬身行禮。
“亦安參見北屹王殿下。”
北屹王？眼前這位被自家家主迷得七葷八素地胡人，竟是北屹王？！
紫憐驚得盯著眼前之人，險些忘了跟著行禮。
不是，她以為能與自家家主相識這般久，還心心念念不願忘記的，頂多會是個浪蕩王子，怎麽竟會是……那名震天下的北屹之王本人？！
真的是北屹王嗎？北屹王怎會只身前往此處？上一回北屹王來京，她可是聽聞過那前呼後擁的巨大排場的，可他一個人，甚至還是走路來的侯府……他真的是北屹王？
會不會是自家家主當年做侍女時，被人騙了呀？
如今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能自己給家主先留意著了。
巴勒冬在念亦安後退的一瞬清醒過來。
哪怕他打聽到了念亦安如今的居所，一個人悄悄離開住所登門拜訪，在念亦安眼中，他不過是幫助她逃脫沈瑾逸的一個異邦交心好友而已。
他剛才竟想要去擁抱她。
多大的冒犯啊。
當年忍下來的事，怎麽現在反而控制不住了？
於是他生生止住腳步，回了個禮。
“你現在……過得怎麽樣？”巴勒冬問道。
念亦安引他入座，張開雙臂給他瞧了瞧身上的衣裳：“你都找到侯府了，還不知道我如今過得如何？”
巴勒冬擡起眼，看向念亦安的雙眸：“你還是很美。”
念亦安早已對這番誇獎習以為常。
她笑了笑，也坐下來：“無論過去的三年如何，我活著便是好消息了，你說是不是？”
“是。”巴勒冬的目光沒有辦法離開念亦安一瞬，仿佛貪婪地像要將過去的三年裏欠下的看個夠。
“我還能見到你，也是我最大的幸運。”
念亦安低頭避開他的目光，把他的茶盞朝他推得更近了些。
“你這回來，是為了何事？”
“你還是那麽喜歡直接選擇最重要的來問。”
巴勒冬說著，擡頭看了眼念亦安身後的紫憐。
紫憐見念亦安回頭對自己點點頭，便行了個禮退了下來。
待紫憐關上門，念亦安重新看向他：“若是什麽我不該聽的，我不聽便是。”
巴勒冬搖搖頭：“若我說是為了你，你信我嗎？”
念亦安先是一楞，便笑道：“到底是為了什麽？”
見她避開話題，巴勒冬眼中的光不禁都消了一半。
“幾個月前我聽聞夷靈動亂，便啟程過來。果不其然，在半路我便收到使者來信，請求合謀。”
他再次看向念亦安，“你知道，這種事情本不需要我親自過來的。”
巴勒冬沒有將事情說得明白，念亦安知道那些都不是自己該聽的。
他想讓她懂的，只有最後一句。
他本是北屹的王，派個使者過來，本就足夠。
“亦安，我真的很掛念你。”
巴勒冬身體前傾，眼睛裏流露的真誠與關切幾乎要淹沒掉她，“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探尋你的消息。我都想好了，如果你還活著，過得不如意，我就帶你回去，給你北屹最好的一切。我想把你痛苦的過去，都彌補回來。”
念亦安屏住呼吸，無措地朝一旁看去：“怪我，沒有在安穩下來後第一時間找到辦法，給你報平安。”
“當然不怪你！”巴勒冬立即道，“你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一定不容易。你沒有忘掉我，我就很開心了。”
念亦安低下頭，又輕推一下巴勒冬面前的茶盞：“快喝吧，都要涼了。走這麽遠來這兒，應該也渴了。”
巴勒冬見念亦安催，竟拿起茶盞，一口就悶完了所有的茶水。
放下茶盞，看見念亦安被自己這番行為逗出了些許笑意，不由得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亦安，我這次來，”他沈了沈氣，繼續道，“名義上也是為了跟他們談要求的。”
“你要談什麽要求？”念亦安直覺讓她身子有些繃緊。
“在跟他們談之前，我想先和你談談。”
他沈吟片刻，深吸一口氣，“你知道，要想聯合他國，代價總是不小的。”
“那你來找我，是要我來付這個代價嗎？”念亦安思索片刻，垂下眼來，“你想說的，是不是指和親？”
巴勒冬點點頭。
“但是……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念亦安很難願意離開這片好不容易站穩腳跟的土地。
她甚至還給父母建了衣冠冢、立了排位，還要沈瑾逸一家為他們修祠，也算作終於和父母重逢了。
而北屹，這個她從未去過的地方。哪怕貴為一國之後，也始終是異國他鄉，說著不一樣的語言，吃著不一樣的飯食，每日睜眼看見的景色也與現在大相徑庭。
巴勒冬說要把北屹最好的一切都給她。可北屹再好，終究不是家。
她便笑道：“你以前可說了，等我成親的時候，要做我娘家人。”
巴勒冬一驚，沒想到她竟連這也記著。
他倒也不繞彎子，直說道：“那時以為，永遠都沒機會娶到你。”
老天爺，她差點忘了，這是個當年敢直接對還是個侯府通房的她說喜歡的人。
他候了許久，沒見念亦安回答，便問道：“你回來之後，沈小侯爺來找過你嗎？”
“不要提他！”念亦安一聽見有人提到沈瑾逸，便不禁回想起幾日前在昭宛寺的事。
就算到現在，一想起自己竟在殺母仇人身邊低聲下氣了七年，她也無法接受。
“所以，他還是來找過你麻煩，對嗎？”
“何止是來找麻煩這麽簡單。”念亦安輕聲道，“我們不要提他，好嗎？”
“對不起，是我唐突了。”巴勒冬敲敲腦門，想了想，還是說道，“可是亦安，你得從過去走出來。”
“你看看你們這個京城，多少街坊的產業，都屬於他們沈家。難道你要每經過一個沈家的店鋪，便為他壞一次心情嗎？”
念亦安大大地吸一口氣，試圖將巴勒冬這句話帶來的沖擊壓下去。
她怎麽差點忘了，以前為沈瑾逸打理過過的他沈家的產業，好一些都在她府邸的不遠處。
這樣一想，她不禁皺起眉頭。
“你若沒有提起，我倒還沒想起來。”
“那我反而說對了。”巴勒冬道，“你們的傳說裏，鯀治水因用雍堵之法，九年無功，只有開九州、通九道，靠疏，才能治本。治水如此，治心病當然也相同。如果現在不把心病的所有成因都找出來，日後它還會再次浮現。”
“這麽大的一塊疤，我得等它慢慢好了。”念亦安無奈地笑笑，“幸好看上去，我的命還不至於在我治好心病前就沒了。”
“亦安，你有沒有想過，以前你不僅僅屬於沈家，你現在，同樣也不僅僅屬於這座城？”巴勒冬道，“你屬於整個世間。或者說，整個世間屬於你。”
念亦安被他的話吸引住。
她眨眨眼，腦子轉了轉：“你是想讓我離開這裏？”
“如果你難以承受圍繞在你身邊的事物帶來的痛苦，”巴勒冬身體前傾，真摯地看向她，“那就永遠地離開這裏。”
“也許你想說的其實是……”
念亦安長嘆一口氣，看向窗外，“離開他，對不對？”
巴勒冬不知道自己被這麽快拆穿，應該是何種心情。
他明明應該為這個小心思被她看穿而感到不好意思，可他又為念亦安依然是那個不喜拐彎抹角、能立刻點出要害的姑娘而欣喜。
“是。”他沒有否認，“我私心的確想要你徹底離開他，可客觀而言，這不失為一個解決心病的好法子。”
可是哪怕離開京城，也不該等同於隨著他前往北屹。
盡管只有離開了這片土地，沈家的影響才可能幾乎消失到不見。
可是她真的有必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嗎？
如今的她，自由之身、京中唯一女性封侯之人、父母名已正、殺親之仇勉強算作已報，加之朝中也算是君聖臣賢，她明明可以在走出心病之後，在這裏極為光彩地活下去。
——只要她能走出心病。
“我要再想想。”念亦安的聲音細小如耳語，“我才剛剛適應這樣的日子。”
“好，我等你。”巴勒冬的眼中散發出笑意，“就像當年，我會一直等你做出抉擇，直到我要去與他們商討相關事宜的那天。”
送走巴勒冬，念亦安站在門口，不斷思索著這件事。
巴勒冬走之前將他手上從鬧事裏買來的小玩具塞到念亦安手裏，說這玩意可以打發時間，還能緩解心頭的不安，看著其貌不揚，用處很大。
念亦安覺得他說得很對。
在她思索這件事時，手上的小玩意被她轉得呼呼直響，不停運動的手腕與指頭的確分走了部分焦慮出去。
“家主，那人果真是北屹王嗎？”輕輕走過來的紫憐悄悄問道，“北屹王，怎麽會一個人偷偷來我們府上呀？”
“我倒希望他不是。”念亦安不斷轉動著手上的玩具，卻慢慢地更加焦躁起來，甚至只能在屋內踱起了步，才能將心中澆了油的火宣洩一部分出來。
“那樣起碼，我對他的這番請求不會有這麽多的顧慮。”
“請求什麽？”
紫憐問後等了許久，見念亦安沒有回答，便知是自己眼下不該知道的事情。
家主總是把憂慮的事一個人吞肚子裏，消化完了，才當做故事講出來聽。
他若不是叱咤一方的北屹王，念亦安便能想法子讓他就住在京城裏，不必要說為了成親還得去其他的地方。
可他偏偏就是那個雄踞塞北的王。
成為他的妻子，註定要隨著他北上。
她對他，也沒有足夠的情意去支撐她適應那麽多陌生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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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瑾逸很多天下來，都沒怎麽睡過覺。
衛尉寺的人都說他這些日子忙得像是瘋了。他也不像以前那樣，總是溫和地與下屬打招呼或閑聊，幾乎一直沒露出過什麽笑容來，開口說出的話永遠只是正事。
連太子都勸，雖然夷靈之事極為重要，但如今計策已定，他也不再在樞密院任職，無論怎麽講也不是他的職責，會有其他官員來仔細謀劃。可沈瑾逸並未聽進去。
——何況，他忙的事，也的確並非僅僅與夷靈有關。
他好像想把所有的事都做到盡善盡美，檢查一遍又一遍，哪怕事實上第一次本就做得極好了。
有的消息靈活的，知道沈瑾逸母親放棄了一切榮華富貴、也離開了自己的獨子，在昭宛寺剃發為尼，便覺得是這事令沈瑾逸受了刺激，只能用公事麻痹自己。
“那這樣看起來，沈大人也蠻可憐啊。”私下交談的官員道，“聽聞季侯一直奉命在外守關，數年父子未曾相見，如今季侯夫人也出家去了，按佛家規矩，得當做沒這個兒子，也幾乎不會相見。”
“是啊。他之前大義滅親，鏟除楚家，妻也沒了，到現在也未再娶，”另一個官員連連嘆息，“看著光鮮，可實在孤獨啊！”
屋內窗下，沈瑾逸恰巧聽見了二人的閑言碎語，閉著眼揉了揉太陽穴。
實在是聒噪。
他隨意拿起一支筆，腕間發力，朝外一甩——
啪！
筆飛過二人之間，深深嵌入木柱中。
二人均是一驚，甚至不需要扭頭看，也知道是沈瑾逸聽見了他們的閑聊。
“沈大人贖罪！”二人人都沒瞧見，便朝筆飛來的方向行禮，在聽見沈瑾逸出聲前，一動也不敢動。
沈瑾逸翻過一頁書冊，沈聲道：“若閑來無事，不如早些歸家，或者來給我整理這些案牘。”
“沈大人說得對！拙荊還在家裏等著呢！”二人連忙找了理由，心下大舒一口氣，向沈瑾逸道了別，便逃也似的離開。
總歸是清凈了。
沈瑾逸腦子裏的混亂終於少了很多。
可他休息不了一點。
這麽多天，他依然無法相信自己的母親竟也摻和進了當年楚璽一眾捏造的貪腐大案中。
哪怕只是事後取巧，她手上總是還有人血的。
——他也無法相信，母親只是心血來潮，決定去勸念亦安之母陳秀吉自裁，從而免去念亦安被充入教坊之苦。
他更無法相信，自己剛剛察覺到的情愫，竟因如此荒謬之事被硬生生地掐住咽喉。
這種話本上才會出現的爛俗情節，竟會發生在他沈瑾逸身上。
他母親是他心中之人的殺母仇人？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存在？
沈瑾逸本以為自己沒有多喜愛她的。
可笑的是，感受這份情愫最為明顯之時，竟是在他意識到是自己母親教唆她母親自裁後的那一瞬間。
那一瞬間的刺痛，實在是太過於令人清醒。
或許在最初，他確實只是好奇這個在他身邊這麽久的女子怎會如此吸引人，但到了後來，哪怕他依然用著這個理由，也只是他不願承認，念亦安的一切，果真都那麽迷人。
她不只是曾經真摯誇過他玉佩好看的小女孩，不只是辦事利落又聽話的侍女，更不只是那個小有姿色還有利用價值的通房……她有血有肉，渾身都閃著光。
但也許他並不是在這個時候才迷上她的。
回想一下，母親從一開始就說過不願讓念亦安做他的貼身侍女，後來也多次想要將她調走，就連當年選通房，她也並不是很讚成讓念亦安成為最終人選……可是他想要，他就有辦法讓念亦安一直在他身邊，就像他想要的任何東西一樣。
當然，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物品。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情感。
時間到了，她會自己悄無聲息地走開。
一不小心又走神了。
沈瑾逸連忙回過神，將註意力全部集中回眼前的書冊上。
“世子。”
剛集中好精神，小廝便輕輕敲門，模樣有些猶豫，“北屹王那邊……有些消息，不知您是否要聽？”
沈瑾逸皺起眉：“不是說不要我管這事嗎？怎還在打聽他的消息給我？”
“呃……”小廝左右顧盼一番，走近到沈瑾逸身邊，再放低音量，“因為……因為這和……嗯……安靖侯有關。”
沈瑾逸眼皮一跳，手上的書冊落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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